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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


夏季,  暴雨骤降,铅云压顶,空气沉闷古怪,  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意味。

        曦河话音落地,  看着面前的少年脸色一变,眸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惊惶。

        下一秒,李衍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从皇宫到尚书府的路途并不陌生,在儿时父亲时常带他入宫去,  他会坐在老皇帝的腿上,一板一眼地喊一声皇帝伯伯,  逗得对方朗声大笑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候,  这条路那么长、那么远。他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总是睡着,  醒来时便枕在父亲的腿上,  马车也刚刚好停在李府门前。

        长大后,  他把这条路走了一遍又一遍,  有时去见曦河,  有时是面圣,  他也像父亲那般利用路上的时间,  慢慢悠悠地读完一本书经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此刻,  眼前飞速闪过的景,拥挤的人潮,  吆喝的夜市小摊已经不能更熟悉。但现在好似大梦一场,一切都陌生的难以置信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马车上时,脑海里满是曦河的那句“重兵围守、无力回天”。下了马车,脚踩在巷子口熟悉的青石板路上,才晓得这无力回天四个字,该如何写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股烧焦的味道飘散四溢,  庭院中升腾起一股浓黑色的烟雾,几乎与头顶的乌云融为一体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衍看到了巨大的橘色火舌,贪婪而可怕地舔舐着尚书府高高的围墙和庭院。那些精巧的楼阁水榭,那些母亲生前悉心照料的花草,全都淹没在了这滚烫的海洋之中,化为乌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轰隆”一声,不知是什么倒塌在地,掀起一阵呛人的灰尘。他浑身一震,似乎大梦初醒,整个人失去理智一般冲入门内。

        守在门前的禁卫军亮出雪白的刀剑:“闲杂人等,速速远离!”

        可他只是冲着火焰大喊:“爹!”

        眼看着禁卫军要过来捉住他的胳膊,少年掏出腰际的短刀,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,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个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打到,冲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些熊熊大学映照在他眼睛里,火焰随风乱舞,钻入眼中痛得好像摔碎的瓷片,眨一眨眼睛都要流出腥浓的鲜血来。这时,一声带着哽咽的哭号响起:“少爷,是你么,是你么,少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循声望去,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,等那人走近,李衍才从那肿胀的五官中依稀辨别出李冲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李冲?你这是怎么回事,发生了什么,我爹在哪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冲脸上泪痕遍布,嗓子哑到说不出话来:“今日下午,他们这群畜突然把尚书府围了起来,说、说老爷贪污受贿,要严刑审问。我不让他们带走老爷,他们就把我打了一顿,少爷……少爷,你不该回来啊!你赶紧走,走得越远越好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哭了太久,哀求了太多,统统无济于事,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。

        李尚书已年近知命,头发花白,被那些禁卫军像犯人一般押走,尊严尽失。若是被李衍看到,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到李尚书暂且活着的消息,李衍心里的裂口总算没有汩汩地流着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,好……人还在就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往前迈了一步,却一个踉跄,差点栽倒在地。李冲连忙扶着他的胳膊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这时,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有令,凡阻碍者杀无赦!你们再不滚,小心小命不保!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口那位禁卫军很快追了上来,他抽出长刀,目光不善地盯着李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里是尚书府、这是我家!你们如此行径,可有铁证,可有公道,可有大雍律法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呸!少跟老子装蒜,他妈的你刚刚打老子的时候,又是什么律法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禁卫军孔武有力,人高马大,看着颇为眼熟,可不正是飞花大会那日被赶出场外的煜王党?

        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。他早就等着这个时机,一把掐住李衍的脖子,新仇旧账一起算:“别以为你他妈是尚书公子就能为所欲为,这种搜刮民脂的狗官,老子今日就是杀了你,也是为民除害!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句“狗官”挑动了李衍的神经,他瞳孔骤缩,咬紧牙关,“卡擦”一声卸掉了这人的胳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草!”

        男人的左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。他痛得眼睛通红,目眦欲裂,狰狞道:“我他妈让你血债血偿!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罢,男人一把拔出长刀,刀刃卷着戾风向李衍劈来,它的速度太快,李衍暗声道了句“不好”,举起手中的短刀竭力应对。

        千钧一发之际,一个人影闪过,刀子直直地捅进温热的肉体,发出惊悚的“噗呲”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——!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微微一愣,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粘稠的液体带着一丝新鲜的铁锈味,闻着令人作呕。

        最后关头,李冲活生生地替他挡了这一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李冲!”

        吊梢眼的小厮唇角吐出细碎的血沫子,他瞪大了眼睛,似乎满是不舍,口中发出破碎的语句:“少爷……少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,他举起手中的短刃,电光火石之间划破了那个男人喉咙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个男人难以置信地伸手,摸了摸刺痛的脖子,鲜血像涌泉一般喷出,他往后退了几步,魁梧的身子“扑通”一声倒在地上,很快便一动不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衍抱住李冲的身子,双手摁在伤口处,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漏出,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李冲……李冲,你看着我,看着我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想死……少爷……”李冲的脸上露出绝望与恐慌来:“少爷,救救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人是如此的沉重,他的双手几乎要被压碎了,痛得不可思议。李衍的眼睛眨了眨,似乎有什么酸涩的液体汹涌而出,滴落在李冲的脸上,冲开了些许干涸的血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会死的,李冲,你得给我活着,不准死!”李衍颤声道。他同自己一起长大,才十六岁,这么小,人生才刚刚开始,怎么会死?

        早上的时候,李冲送自己出门时,还神采奕奕地看着大理寺的官服,说真希望自己也能穿一次。说罢,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大逆不道,立刻“嘿嘿”笑了几声,捂住了自己的嘴巴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么鲜活的人,那么鲜活的一条性命,怎么会……怎么会这么轻易就逝去了?明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,为何就奄奄一息了呢?

        李冲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,挤出一丝微笑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小少爷发冠凌乱,眼角通红,狼狈得得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人,明明是那么意气风发的人,此时此刻连睫毛上都布满了灰星子,李冲抬手,似乎想帮他擦一擦,但还没举起来就涣散了眼神,气息断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怀里的人没了动静,李衍缓缓低下头,一滴一滴的眼泪砸在李冲的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儿时,自己没有别的玩伴,只有这个吊梢眼的小厮陪着自己练字习画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本李衍觉得他长相过于刻薄,但时间一久,渴了总有人递来清茶,累了总有双力度适中的手给自己捏揉肩膀,虽然有时他咄咄逼人,但却本质不坏,乃至情至性一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但他却因自己而死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衍痛得肩膀都直不起来,他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圈,内脏全都搅在一起,混沌不堪。

        昔日风光无限的小少爷,今日有人为他而死,有人因他而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手上多了两条沉甸甸的血债,注定了在日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,他都要饱受折磨不得解脱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至少——他像念佛般在心里不断呢喃着——至少父亲还活着,至少他还活着!现在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,他还不是孤立无援。

        许久,李衍缓缓放下怀里冰冷的尸首,再次抬起头时,眸子亮的惊人,带着一丝破釜沉舟般的浓郁的绝望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会活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要活着洗刷父亲的冤屈,即使死了,他也要堂堂正正地、清清白白地去死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定安三十八年,夏。

        连城大涝,白沙大坝在苦苦维系七日后决堤,滔滔洪水瞬间倾泻而出,将这片肥沃的平原淹没殆尽。

        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大坝决堤之后,连城水位高达9尺,死伤无数,水面数日皆是浮尸,恶臭难闻,连城沦落为一座了无生机的空城。

        京城知晓此事后,龙颜震怒,下令彻查连城涝灾一事,没想到竟牵扯出工部尚书李鸣之贪污受贿一案。李鸣之在位期间,卖官鬻爵、贪得无厌,朝廷下拨的用于修缮白沙大坝的两万辆白银,被他暗中克扣后,仅有5000余两。在滔天的洪水面前,这个纸糊的大坝几乎断成两截。

        里面填充的不是条石木桩,竟是廉价轻盈的碎石木屑!

        如此边角料,能撑七日已是奇迹。

        得知此事后,九五至尊下令将李鸣之打入死牢,择日定罪。李府家产悉数充入国库,家丁、婢子发配为奴,直系血脉牵连施以流放之刑。

        此令既出,满朝震惊。李家乃世家大族,没想到竟然因为一座小小的连城,被人连根拔起。只是可惜了——可惜了李尚书那引以为傲的独子,年仅十八岁成为大雍最年少新科状元郎。

        少年一身红衣,身骑白马,一日观尽长安花,应是光芒万丈,前途无量的天纵英才,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光辉一笔。

        却猝不及防地在人生的高光坠落。

        令人唏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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