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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章


对昭苏来说,  这一天心情跌宕起伏,过度紧张之下有些疲惫,天色刚黑便趴在桌子上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顾瑶把他抱到床上,  回来看到那些半干的字迹,  原本还是鬼画符,如今已经大有长进,依稀看出来是“昭苏”二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啧啧,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姑娘不忘顺便夸一夸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房间安静得很,  意料之中的冷嘲热讽没有响起,她余光一瞥,  发现软榻上的人正在发呆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衍将赵寅提供的线索全部都默写在了纸笺上,  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眼, 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越靠近真相,  越是情怯。这握在手中的白纸黑字,  罗列出一个具体的住址,  今晚只要自己能到那里,  或许就能揭开最后的真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阿衍,  你还好吗?”顾瑶看到他沉默不语,  凑过去问道:“先别看了,  我们去吃些东西,填饱了肚子再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姑娘心态乐观,  只要是生死以外,都是小事,顾家给足了她爱和安全感。李衍没有拒绝,他点点头,从软榻上起身,将纸笺折进袖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想吃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天色也不早了,  就在客栈里吃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难得小馋猫没有借机胡吃海塞,李衍一时间还不适应。这几日奔波着赶路,吃得也不是很好,饶是皮实的小姑娘都瘦了一圈儿。

        下巴似乎尖了不少,褪去了几分稚气,五官也显得清丽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时间的确有点晚了,两个人最终还是在客栈里凑合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雁郡虽民风彪悍了些,环境苍茫了些,吃的东西却不凑合。现切的小乳羊肉用白水煮开,沾点粗盐和辣椒末,往热气腾腾的烤馕里一夹,再冰冷的心都能被这厚实的馕瓤和醇香的羊肉捂化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小姑娘吃不了辣,被肉香迷花了眼,嗷呜咬下一大口后,火辣的痛楚立刻席卷舌尖。

        见她辣得满头大汗,店小二眼尖地端来咸奶,给二人一人倒了满当当一大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客官,这辣子乃是我们雁郡的特产,名叫见手红,平时手摸了再去摸脸,脸上都得肿一片,”店小二骄傲地是指了指色泽莹润的咸奶:“不过咱家咸奶最解辣,喝一口就舒坦!”

        顾瑶闻言,举起碗喝了点,果然舌尖上的灼烧感少了许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呼……总算活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倒是面色不变,他们京城人本来就比盐城人口味重一些,虽然吃辣吃得也少,但也不至于拉成顾瑶这幅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是她此时脸蛋红扑扑,吐着小小的舌尖,模样倒是有点像兔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平时都像小傻狗似的,喜怒哀乐皆形于色,半点心思都藏不住,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领地,来到了他的面前,大大咧咧地说着喜欢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久了,连他自己都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。也不知从何时起,自己对她的闯入也没有那么排斥,和她触碰也总是撩起一阵火花,一路肆无忌惮地燃烧着,烧到了自己的心房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种感觉虽然陌生,令他不安,却比痛楚更能让他产生活着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 顾瑶身上蓬勃的朝气,把春天的生命力送到了他荒芜的土地上,让那里慢慢长出一层浅浅的青绿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或许不再讨厌她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或者说,他或许有那么一点喜欢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叶期的住所在城北的一座小宅,这附近比较热闹,人口众多,却靠近北城门,涌来的难民大多从这里溜进来,是以居民鱼龙混杂,多的是亡命之徒。

        马车停在了不远处的大路上等候,没有再进入狭长的巷子。李衍从车中下来,目光投向一处亮着烛光的小宅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座宅子并不起眼,在一排低矮的房子中,只是稍微干净了些。顾瑶踮起脚张望了一会儿:“屋内好像有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前,轻轻敲了敲大门。

        未到宵禁,路上还有点人烟,他们出现在此倒也不显得突兀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快,屋内响起了脚步声,一个女子凑到门前,对着门缝警惕地问道:“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在下是贺辽贺大人的友人李衍,贸然登门拜访,多有打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贺大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内的女子愣了愣,似乎在消化着李衍的话:“我不认识什么贺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微微蹙眉:“敢问叶期可在此处?”

        屋内的人顿了顿:“你究竟是谁,为何知道我夫君的名字,还找到了我家来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你不认得贺大人,总认得赵寅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屋内突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,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,噼里啪啦好一阵刺耳的声音。那声音再次响起时,已经带了一丝不安:“你……你是谁,你到底是谁!”

        紧接着又是“砰砰”几声闷响,木门随之震动,她竟然用脑袋在撞门!

        顾瑶忍不住开口:“这位夫人,你冷静一下!”

        好在另一个脚步声及时赶来,把女子拉了回来,温声细语地道:“怎么了,痛不痛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喃喃道:“夫君,他们要来抓我们了,他们就在门外,快跑呀!我给你们挡着啦,你、你快带着绣绣离开这里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温柔的声音叹了口气:“别怕,别怕,绣绣方才在屋内喊娘亲呢,你先进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绣绣找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……绣绣……绣绣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踉跄的脚步声走远了,大门吱呀一响,一个面容苍白、带着几分病气的男子出现在二人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面容清秀,瞧着有几分书生气,神情平淡如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方才听闻二位提到了贺辽这个名字,”男子看着瘦弱温柔,眸子却异常坚定:“你们是不是认得我贺大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缓缓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从连城来,是贺大人把这封信交给我们,我们才能知晓你的行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带着血迹的信,上面的血液已经干涸,泛着黑红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叶期平静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,他伸出手,打开那封信,的确是自己逃亡雁郡前给贺辽的诀别信,但是这上面哪儿来的血?

        他的手指发颤:“这上面怎么会有血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抿了抿嘴唇,轻声说:“贺大人为了保护这封信,和你的下落,不幸身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那双白净的手突然青筋暴起,将信纸抓出深深的褶皱。叶期大口地喘了几下,似乎是一条被冲到岸边、缺氧的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贺兄……怎么会……”巨大的悲伤涌来,让他一时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:“他竟会为了我而死……而我竟还在苟活于世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叶公子请节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没过多久,叶期激烈的情绪稍缓,用袖子揩了揩眼角:“在下方才失态,多有得罪。二位既然是贺辽的友人,不若先进屋来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这是间朴素的物屋子,除了堂屋外,便只有一间厢房,四周的墙壁空荡荡的,没有任何字画装饰。

        方才那个女人哼着小曲儿在堂屋里,就着这唯一一根蜡烛纳鞋底。在她身旁放着一个小枕头,被小被子裹得里三层外三层。

        顾瑶看到了小枕头,面上带了一丝迷惑。

        叶期似有察觉,轻声道:“自从绣绣走后,内人时常精神错乱,把绣绣的枕头当成了孩子,抱着不肯撒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绣绣是你们的孩子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记得赵寅说过,自己的妹妹在逃向雁郡时,已经有了一个孩子,想必就是绣绣罢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夭折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叶期好像想起了什么,眸中闪过一丝悲痛,他轻轻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在逃跑的路上,绣绣发起了高烧,没过一晚上便走了。从那以后,内子便患上了失常,把那个小枕头当成了我们的绣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个坐在烛光边的女人哼着歌,仔细一听是首摇篮曲。她眉眼秀丽,肤白若雪,安静时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家闺秀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额头上撞出来的青紫,增添了几分诡异和狼狈,是她方才如此癫狂的作证。

        同为女子,顾瑶最为了解她所经历的痛苦,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,宛如失去了半条性命。毕竟那是自己身上的肉呀,是自己的一部分,是她最亲最爱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垂下眸子,不忍地挪开了视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既然从连城赶来,一路舟车劳顿,定是累了罢,”叶期让二人坐下,给他们倒了一壶茶水:“粗茶淡水,实在是招待不周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摇摇头,看着杯中的茶叶在水中打璇儿,选择了开门见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此番我们前来,是为了三年前连城水患一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期似乎心里有底,闻言只是顿了顿,低头送了一口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贺大人声称,三年前的县令坠入河坝,溺水而亡。再过不久,县丞也被发现死于家中,不过他并非是畏罪自尽,而是被人从后割破了喉咙,仵作说是他杀,这一点你怎么看?”

        叶期平静地听完了李衍的叙述,像是置身于外的旁观者。他“啪嗒”一声缓缓放下茶杯,轻声道:“县丞大人确实是被人杀害,在下觉得那位仵作说得极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赵寅曾同我说,县丞满门在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。那叶大人可曾知晓,下了此等毒手之人,究竟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衍的眸子锐利得让人难以直视。叶期似乎想到了什么,蓦地白了脸,伸手想去拿茶杯,却因手抖得厉害,半杯热茶泼在了他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夜,没错,就是那一夜。

        半个连城都无眠的夜碗,鲜血将护城河染红的夜晚,他带着绣绣和发妻拼命逃跑,冷箭直冲面门而来,死亡触手可及的夜晚。

        叶期抬起头,莫名看了眼那小小的、脏兮兮的枕头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夜带着腥臭味的风,似乎又吹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绣绣啊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那么小,那么小的身子,被一支凶狠的木箭,直直地穿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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