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姻缘在西

九荇足足睡了一天一夜。

        醒来时，月上中天。月光穿过窗棂，柔柔地洒了满屋。抬眸望去，月正圆满，原来已是中秋。

        远眺山顶，有一个身影在崖上，面向西方，背手而立，是江疑。九荇远远瞧了半晌，似怎么也看不够。

        直至一阵凉风送来荷香，九荇才想起屋后的那塘荷花，那些亲手移来的荷会不会毁在昨夜的天火中？思及此，她心下一紧，直奔屋后。所幸，满塘荷叶多半完好，唯有塘沿的两株荷枝或许是因靠岸太近，被火烤得半枯。

        九荇伸手抚上那两株焦黑的荷枝，入手皆是粗粝干涸之感，一触就发出轻微的声响，宛如奋力挣扎的喘息。她也轻轻叹了一口气，只恨自己不曾习得令草木复苏的仙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叹气做什么？何事这么惊慌，连鞋履也未穿。”江疑不知何时已来到山腰，手上拎着九荇的鞋履，稳稳放在九荇身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谢谢师父。”九荇一怔，先朝江疑行过谢礼，后才惊觉双脚已附上寒气，伏身穿戴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最近看了许多礼法典籍？”江疑面上严肃，言语间却调侃着九荇，意指她的多礼。

        九荇一撇嘴，连日来的挂念涌上心头，不由出口嘲道：“师父，南庭仙洲风景甚好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比不上这一塘荷景，”江疑嘴角微微勾起，眼波流转间有些狡黠神色，“此去南庭仙洲，我专程拜访了专司姻缘的神仙，他们告诉我，若是七夕祭诚心祷告，他们必会尽力牵上红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原来他还记得七夕祭那日聊起的事情，九荇再也忍不住笑意：“那待到来年的七夕祭，我必颂念十二个时辰的祷告，让神仙许我一桩天上地下绝好的姻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江疑也被逗笑，道：“我掐指一算，你这姻缘大抵在西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父什么时候学了掐算之术……”九荇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，睁大双眼，“西边？师父又要远行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依稀曾听毕方提起，师父从前的驻地在西边，与西经荒漠距离甚近。

        江疑不答，只抬首望月：“符剔山的月色很美，你种的这一方荷景也甚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出他话中的眷恋之意，九荇信誓旦旦地开口道：“师父若有想做的事情，放心大胆去做便可，弟子会帮师父看好符剔山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心中的不舍偷偷藏在渐弱的话音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江疑不言，脸色掩于树荫下，晦暗不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师父在想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想，你愿不愿意与我同去。”江疑分明早有主意，正等着九荇来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弟子自然愿意！”一扫方才的萎靡，九荇双眼微微张大，喜悦溢满眉间嘴角。

        江疑回身坐下，九荇这才发现屋前的石案已被移到塘边，想来是江疑所为。醉仙酿还在石案上放着，她取来两个琉璃杯盏，先倒了一杯放到江疑面前，又给自己倒上一杯。

        抬头望圆月，俯首闻荷香。想起江疑方才说的话，九荇才意识到这等人间至景或再难见，不免心生惆怅。

        江疑似也看出了九荇的心思，将杯盏中的醉仙酿一饮而尽，道：“我从前的驻地，称作凉州，在北冥梦泽与西经荒漠的交接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九荇开口问道：“久闻西经荒漠有许多魔族，凉州地界可会有魔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江疑点点头：“旧时神州未治，有许多魔族聚居于凉州地界，或为商贩，或为工匠，与现下的仙妖无甚不同。后来生了一场变故，魔族中的大半支系退居西经荒漠，留许多半魔在凉州，多为人与魔、仙与魔的后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此说来，这些被留下的半魔，也是挺可怜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异地而居，同族甚少，想来日子并不太好过——九荇从许多文人笔记中读过这样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凉州的时候，曾下令好生安置这些半魔，那时民风淳朴，倒也未生事端。如今不知是何境况了……”他的双目蒙上一层薄雾，看似还在此处，思绪已穿过眼前的荷景，穿过头顶的月亮，到了

        千年前治下的凉州。

        九荇倒未打扰，进屋取来记载地域风物的典籍，秉烛找出凉州的篇章。看到不解处，她才开口问：“典籍上称凉州四季如秋，黄沙漫天，一年中有四个月会下雪，若我取些莲子带着，到了凉州，还能种活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江疑思忖半晌，道：“我住的府上，曾有一片荷池，是……从前一个徒弟种下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九荇先喜后疑，心上泛起丝丝缕缕的酸：“原来师父不止我一个徒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此去凉州，你应该还能见到其余师兄师姐，”江疑似是想起了他口中的那些徒儿，嘴角有掩饰不住的笑意，“他们大多跟随我习武，你是唯一一个修习文识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好歹也拣了个“唯一”的份额，泛起的酸复被甜盖住。九荇朝江疑望去，只见他倒酒、饮酒，动作行云流水，看似快意，眉目间的阴翳却始终未散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前只道他是个布云的仙人，或因罪被贬，或一心隐居，没想过他竟是个桃李满园的将军。九荇想起从前听过的诸般戏文故事，这样的世间大才，愿身负文武经略屈居于此，大抵都有不可言说的过往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既不说，她便不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

        翌日，九荇从屋后取来几颗莲子，仔仔细细地用手绢裹上，并着几卷珍爱的古籍和江疑送的袖驽，一起收进行李中。未喝完的醉仙酿又重新被封上，沉入荷塘中，待归来之日，必成甘厚醇香的佳酿。

        下山之前，九荇认认真真朝那足住了五百年的屋子作揖，虔诚道谢：“谢谢建木伯伯五百年来为我遮风避雨，等我求得一桩天上地下绝好的姻缘，必再回来酬谢于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江疑叫来毕方，嘱咐了诸般事宜，也没带什么物事，便算是“准备好了”。他笑看九荇将世间万物都当做生灵般爱护，只任她办完这些事，方才一同出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师父，我们不腾云向西吗？”九荇深知江疑的腾云之术甚是高深，一日可行千里，所以才有此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第一次远行，沿途可观各地风土人情，只当游玩，不必着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出来的是明面上的原因，没说出来的，是他为了能够依约从南庭仙洲赶回符剔山，先疾驰三日，又与魔激战，此时仙力空竭，需好生休整才能捏诀腾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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